【第一天】
大家都回去了，收到醫院病危通知的消息，大家都回去了。
你早就不像70幾歲時那樣，爬上爬下修理東西，從屋頂上摔下來都沒事。確切一點的說，從大陸探親回來之後，你就漸漸像什麼東西被抽走一樣，開始變小、變皺。每次見到行動不再自如的你沮喪的臉，我就落寞一次。可是我的生活已漸漸容不下你，城市裡的生活，再怎麼不順，也總像圍上了光圈，可是在桃園家裡逐漸老去的你，跟過去的一些陰霾，於我都是深沉的黑暗，想到就陷入無助。
大家都知道有這一天，不知道多少次想過，大家都在等這天的到來吧？大家都在等這通電話的來臨，可是我們都忘了，悲傷降臨時總是突如其來，一點都不戲劇化，它會在你沒事一般地買早餐上班的途中響起，提醒你人生中還有更重大、超乎你掌控的事。那就是生命的生起與滅絕。
於是我跟姐姐跟叔叔一起趕火車回桃園。一路上像是沒事一樣，講些胸罩狗屎的笑話，嬸嬸開車來接我們，接了姑媽哥哥，接了堂妹，一整車的人嘻笑怒罵整路，很難得我們在周間午後能這麼齊聚一堂。
「爺，我們來看你了。」
從小就看著你留著長鬍子，鬍子爺爺、鬍子爺爺，我們老這麼叫你，小時候學校運動會，你總會笑臉嘻嘻帶著吃的喝的來看我，同學們說我爺爺像聖誕老公公。你好高，造型又這麼酷，我覺得很驕傲。
這是第一次，26年來第一次看到你沒留鬍子的樣子，為了幫助你呼吸，罩上呼吸罩前他們將你鬍子都剃光了。爺爺，我是嘟嘟啦。我叫你，你勉強睜開眼皮，哼哼啊啊說了些什麼，你看起來好痛苦，喘氣、努力的呼吸。我們一個個掉著淚輪著到你身旁叫你，你知道嗎？還有意識嗎？我們只能相信有，不然我們恐怕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。爺爺你知道嗎？走出病房之後抹乾眼淚，我們依舊嘻嘻哈哈亂開玩笑，就像平常那樣，只是每個人喉頭上哽了些無以名狀的東西，我們開著玩笑，說你明天也許就可以出院了，後天就帶你去爬山吧。
回家台北後買粥吃，想到你躺在病床上，也許再也吃不到這些東西，我心都碎了。
【第二天】
你走了。我們本來以為你可以再撐個兩三天。
從各自家裡出發時我們都以為今天還可以「見到」你。姑姑在皮包裡塞本書，說出門前想著今天要在醫院陪你。我穿著短裙出門，因為怎麼也沒想到今天要去的不是醫院，是殯儀館。93歲了，走得不是那麼痛苦，已經很好了。大家打起精神來時總是這麼安慰自己。從工作抽身趕回去的時候你已經進了冰櫃，他們說，他們目送著爺爺進「冷凍庫」，啊真是再適合不過了吧，我想，人死了就跟死掉的豬也沒兩樣吧，怕壞掉就先放進冷凍庫冰著。爸爸帶我進去上香，你的牌位在房間的最角落，同一間還有張公李婆等陌生長輩們，你桌前連照片都還來不及擺上，家人們上過的香早已燒盡，這裡沒有一樣東西可以讓我想到你，你在這嗎？我不知道。爸爸說，嘟嘟來看你了，你要保佑她平安，我默默的說，爺爺我們都好愛你，你走得開心就好了，這兒的事就都甭管了吧。
回台北之後是加班補上今天的工作進度，發現自己可以自如的切換情緒模式，有人陪伴時總可以開心說笑，一個人的時候就開始想你，情緒崩潰。哭著打給阿姨，我說：為什麼我們不守夜？第一天晚上爺爺一個人在那裡好可憐。其實我不確定自己相不相信人死了靈魂還會在附近繞，不確定自己相不相信我們在這哭著喊著你到底知不知道？我只知道你走了，而我卻還是如往常的加班，大人接小孩的接小孩，生活繼續，可是難道我們什麼都不能為你做嗎？我這才明白，也許那些儀式那些習俗不完全是為了逝去的人而進行，可能多少也是為了留下的人可以安心，才能放下，繼續往前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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